文 沈淦
明朝后期,松江府华亭县(今属上海市)的范廉写了部笔记野史《云间据目抄》,记载了松江掌故,内分人物、风俗、祥异、赋役、土木五类。其中“祥异”类中有不少因果报应方面的传说。
万历十七年(公元1589年)正月,天降“木冰”——大雨雪沾附于树木凝结成冰,长长地挂在树上,犹如筋条下垂。这可是个大灾之年,由于收成太坏,松江地区的米、麦、油、盐、水果、蔬菜等全都价格大涨,致使不少百姓变成了“饥民”。四月,松江知府俞均发出一份募捐文书,遍告四乡,劝各地富户捐钱捐米,以赈济灾民。哪知富户们都吝啬得很,响应者寥寥。俞均性格戆直,深恨富户们竟然不拿自己的文告当回事儿,每当乡官、村官们带着一些百姓前来禀告荒情时,他都要怒气冲冲地痛骂那些吝啬鬼们“为富不仁”。于是,有人便错误地理解为:知府大人分明是教我们去抢那些为富不仁者嘛!于是以讹传讹,各乡一些愣头青与无赖恶少,便数十上百地结成团伙,青天白日地闯入富户家恣意抢劫,渐渐兴成一股抢劫风,而华亭县的情况特别严重。俞均闻讯大惊,急忙会同华亭县令张集义,率领大队人马下乡,一边晓谕百姓安分守己,一边逮捕了十来个领头闹事的,才算平息了事端。据有识之士分析:倘若官府迟三天采取行动,就会酿成难以收拾的大动乱了!
在这场抢劫风中,八团乡有个无赖之徒,名叫蔡兰,也乘机聚众抢掠,浑水摸鱼,发了点意外之财。他的邻居王才,家境颇为殷实,蔡兰便吓唬他道:“那些人很快就要到你家来了。我认识其中的几个头目,你只要给我点好处,我能替你消弭这场灾祸。”王才只得以替蔡兰祝寿为名,给了他十两银子。哪知第二天,蔡兰仍然纠集了一班恶少,闯到王家抢劫。万没料到——大概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吧,蔡兰回到家中不久,就暴病身亡。当天晚上,蔡妻梦见老公托梦给自己说:“我辜负了王才,冥间法庭判决我投胎为三脚狗,托生于王家。你我好歹夫妻一场,明天你到王家去,将那只狗索要回来,好好地豢养它吧。”第二天,蔡妻来到王家,说明了缘由。王才对她说:“昨天夜里,我家的那只母狗果然产下三只小狗崽,可是,并没有三只脚的呀。”蔡妻一看,确实没有,暗想:我可能是偶然做了这个奇怪的梦,哪里当得了真?只得告辞而去。又过了几天,王家的一只狗崽子突然生了病,病好之后,一只脚就瘸了。王才心中有数:它一定是那个投胎转世的蔡兰了;不过,他没再告诉蔡妻,而是将它畜养在自己家中。那只瘸腿狗长大以后,凶猛而又敏捷,简直是如狼似虎,没有人敢靠近它;然而,对主人却忠心耿耿,看家守院,绝无丝毫懈怠。王才知道:这是蔡兰在努力偿还前世欠下的孽债呢!
华亭县有个苏克温,其父苏恩在世时官居御史。苏克温出钱捐了个“赀郎”的衔儿,起先在京城里任职,后来又到地方上担任过县令、知府。可惜他性情乖辟狡诈,特别不近人情,连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如此。他自己整日里大鱼大肉,吃厌了山珍海味,却宁愿让其腐烂变质,也不肯分给妻子儿女们。他外出做官,往往将全家都迁往任所,却又担心妻子儿女们偷窃家中财物,总是预先设置一所“监房”,将妻子儿女们禁锢于其中,只开一个洞口传递食物——好好一个家,不就变成一座监狱么!正因为他对待妻子儿女们如同寇仇,因此“举家争欲啖其肉”——妻子儿女们也恨不得要吃他的肉呢。报应终于来了:有一天,苏克温喝得酩酊大醉,他的几个儿子先用被子蒙住他的头,又一起坐在他的肚子上,将他活活压死了。儿子们谋杀父亲,这还了得!很快,官府派人将几个儿子全都抓起来,关进了监狱,准备严加惩处。哪知案子报到巡抚衙门,江南巡抚周至大发雷霆,说:“我在这儿当巡抚,虽说在教化百姓方面没有多少功绩,也不至于发生如此荒唐的逆伦案呀,世上哪有几个儿子会联起手来杀害父亲的?”认定是桩冤案,不容分说地将苏克温的儿子们都释放了。人们都议论说,这周巡抚真是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子啊!然而,有几个了解苏家底细的人却说:咳,你们哪里知道,苏克温有未曾曝光的隐恶,儿子杀父,这里面似乎也有天意呢!
原来,当年的内阁首辅大臣徐阶也是华亭县人,苏恩在世时和他的关系很好。因此,苏克温在北京等候选官的那段日子里,就成为徐府的座上客。没多久,苏克温听说一个姓马的同乡带着一笔资产,也羁留在京城里,就主动地前去与他套近乎。俗话说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,两人畅叙乡情,关系愈来愈密切,马某更是将苏克温看作一个难得的知己。苏克温乘机对马某说:“听说你某月某日准备返回家乡。可是你孤身一人,又带着这么一笔资财,跋山涉水数千里,万一碰上歹徒怎么办?我倒有个法子,替你将银子寄存于徐家开设的店铺之中,叫他们给你一张会票。你回到华亭后将会票交给徐家的人,他们必然会将银子如数交还给你。这样,你行囊虽空,却相当于携带着所有资财,长途奔波,哪会再有遇盗遇劫的忧患呢?”其时,作为票据的“会票”已经开始使用,而徐家不但在京城里开设店铺,在家乡也广有资财。马某觉得这个主意确实不错,对苏克温非常感激,当即就将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了苏克温——那几乎是他留在京城里的所有资产了。苏克温假装前往徐家店铺,拿出一张假会票,交给了马某。马某返回家乡后,拿着假会票前往徐家,徐家自然不认帐。马某只得风尘仆仆地又赶到京城,对苏克温说:“你欺骗了我,我家产尽失,活不下去了。你说怎么办?”苏克温早已料到他会再来,故意说:“那是当事人不够细密,出了差错。我一定设法补救。”又伪造了一张“会票”,还装模作样地说是前往徐府,索要了一封家书,交给马某一并带往华亭。一切都似乎有凭有据、万无一失了。马某无奈,只得带着这些“凭据”返回家乡,找到徐家,不消说,仍然没有结果。马某于是流着眼泪与妻子儿女诀别,并说:“我上了苏某的当,这一次再往京城,只怕不能活着回来了。然而,倘若不去京城,便宜了那个姓苏的,又实在不甘心!”从京城到华亭两千多里,家产既已被骗,又来来回回地长途跋涉,不但身心俱疲,一个小康之家也早已败落。于是,这一趟北上,没走几天就已身无分文,成了个沿路乞讨的叫化子。马某勉强捱到徐州,终因心力交瘁,在饥寒交迫中含恨死去。后来人们才知道,恰好是马某死去的这一天,苏克温的一个儿子出生了。若干年后,首先提出要将老头子干掉的,正是这个儿子;拿出一整套周密计划,成功地将老头子送往西天的,还是这个儿子。于是人们都说:苏克温的这个儿子,就是马某那一道冤魂投胎转世啊!他不但成功地报了仇,悠悠苍天又借周巡抚之手将他释放,这就充分说明,连天地鬼神也赞同他报仇雪恨,暗中保佑着他呢。苏氏诸子获释之后,马某转世的那一个,也与其余的兄弟们一样,能够分得苏克温的一份遗产,不正是讨回了当年的那笔孽债么?
范廉以当时人记本地事,松江抢劫之风与苏克温被杀一案,应该是真实可信的。至于蔡兰转世为狗、马某投胎报冤,虽属迷信,难免荒诞,却能儆戒世人切莫作恶,对恶人恶行有一定的震慑作用——听了这些故事,相信善恶有报、相信“举头三尺有神明”的人,怎敢恣意妄为?怎敢干伤天害理的勾当?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