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英海
我想谈谈对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”这句经文的理解。功课经讲:不失凡身得道身。道祖所言之身当指凡身,受声色名利之侵扰,是吾人心腹大患。凡身是假,道身是真,没有假,何来真?所以叫借假修真。古仙云:莫执此身云是道,此身之外有真身。“此身”即是“色身”,非真身也。所谓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非色为色,非空为空。空即是空,空无定空,色即是色,色无定色,即色是空,即空是色”,一切有形质的事物都可称为色,故人身又可称为色身、幻身。道佛儒最大的区别就是对这具幻身的认识,佛教认为肉身是臭皮囊,可有可无;儒教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伤身就是不孝;我们道教允执厥中,修今生不修来世,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向何生度此身,这是一种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。虽然认为凡身是假,却是我们炼丹修道的根基。我们认为:一切事物终归要消亡,无论是石头,还是金子,除了道之外,这个世界,包括其本身,没有永恒不灭的存在。我们只有把短暂的生命与永恒的大道合而为一,才能长生不老、生生不息,这就是与道合真。何谓全真,我的理解就是:全我之性,保我之真,即由后天性命返还到先天境界。
凡人的一生可以说就是与这具肉身搏斗的一生,我们人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这具肉身服务,都是为了维持这具肉身不腐。我们就像一个泥瓦匠,不停地修修补补,可它还是无可挽回地衰败、朽坏,变成泥土,化作微尘。人活得累呀,每天为衣食奔波,热了不行,冷了不行,饿了不行,渴了不行。正常人三天不喝水,七天不吃饭就要死亡。水火、盗贼、刀兵、疾病……每天面临各种危险,时刻处于危机之中,我们活得小心翼翼,我们活得战战兢兢,一不留神这具肉身就破了、残了、坏了、灭了。人的许多恶德恶行都是为了满足身体的欲望,许多怪异的行为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。所以道祖说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。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”此处之身,即是凡身;无身之身,才是道身。凡身虽是大患,但如无凡身,我们以何去修道、悟道证得道身呢?证得道身,即是神仙,我们对神仙生活的向往其实就是对身体和心性的全面超越。庄子说: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,淖约若处子;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;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;之人也,物莫之伤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”庄子笔下的神人,与人无争、与物无争,故人与物都不能伤害他。他们不吃不喝,不冷不热,入水不溺,入火不焚,获得了从精神到肉体的绝对自由。这种自由,是通过修道成仙、超凡脱俗来获得的,是通过形神兼备、性命合一来获得的,是通过抛却凡身、证得道身来获得的。道身即是元神,所以修道成仙归根结底是灭识神、现元神,是元神不死、精神永恒。这个过程可以说是“路漫漫其修远矣”,需要我们穷尽毕生的精力,以凡身入手,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做起,不断地修正自身的行为和心性,“损之又损,至于无为”,最终才能成为神仙。
首先要从入世着手,这叫世间法。宗教的本质是教化世人,用一句时髦的话,向社会传递正能量。我们要做世人的表率,首先我们自己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,虽然我们现在还没修成神仙之体,但是我们要站在神仙的高度要求自己。世人如迷途的羔羊,争名夺利,争强好胜,醉生梦死,颠倒梦想,忧苦身心,舍不得、放不下,看不开,这些争是舍本逐末,本末倒置,而我们要与天地争命,与造化争权,我命由我不由天,做自己命运的主人。道德经第四十四章老子警醒世人:“名与身孰亲?身与货孰多?得与亡孰病?”老子要人们思考:身体和名利,哪个更重要?名利都是身外之物,我们道教养生主张:“不以养伤身,不以利害形。”万物为人所用,人要役于物而不为物所役。修道要孑然一身,不治行具。每当我看到,有的道长就一身道装,丹房里就简简单单的一张床的时候,我都肃然起敬。我始终认为修道应该从损物开始,其次才能谈到损心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我们不能有所依赖,不能有所挂碍,更不能患得患失。《吕氏春秋》有个故事说:“荆人有遗弓者,而不肯索,曰:‘荆人遗之,荆人得之,又何索焉?’孔子闻之曰:‘去其荆而可矣。’老聃闻之曰:‘去其人而可矣。’”楚人是一种豁达,而孔子泯绝了人我的观念,老子是道德境界,已经不为得失萦怀。现在社会充斥着一股戾气,我们要化戾气为祥和。首先我们身上要有一股祥和之气,使人如沐春风,产生蝴蝶效应,先影响我们身边的人,善待我们周围的人。修道就是灵魂不断地自我提升、自我净化的过程,就像纯净水一样,负面的情绪象水中的杂质,沉淀下来,过滤掉。重在化解,把负面的情绪导向正面,化作正能量。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;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”重点在无身二字。修庄子的心斋坐忘从而达到忘我的境界,我都不存在了,那么加之在我之上的种种侮辱还存在吗?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人为什么会愤愤不平,耿耿于怀,是因为执着于身体中的小我,执着于小我是我执,执着于无我是空执,我们不但要破我执,还要更进一步破空执。修道是修心,境由心生,心要转境,而不为境所转,金刚经说应无所住生其心。苏东坡问佛印:“以大师慧眼看来,吾乃何物?”佛印说:“贫僧眼中,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。”而苏东坡却说:“吾观大师乃牛屎一堆。”佛印说:“佛由心生,心中有佛,所见万物皆是佛;心中是牛屎,所见皆化为牛屎。”修道亦是如此,要以道眼观人,以慈悲度人,以方便助人,以真心待人。把自己的心胸淘洗得象大海一样宽阔,把自己的心性磨砺得象镜子一般透明,即包容一切又不沾染一切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修道即是修真,要去伪存真,在真字上多下功夫,做真善美的表率,以此来积功累德、教化世人。
其次要在性命上做功夫,这叫出世间法。性者神也,命者身也,不失凡身得道身,凡身虽假,却是我们修道悟道的资本,身若不存,何处安神?故而要贵身重生。养生有两层含义,一是摄生、一是养生。《抱朴子·内篇·论仙》:“若夫仙人,以药物养身,以术数延命,使内疾不生,外患不入,虽久视不死,而旧身不改”。这里讲的,以药物养身,使內疾不生是养生,以术数延命,使外患不入是摄生。养生和摄生不是一回事。《庄子达生篇》讲了两个故事:“鲁有单豹者,岩居而水饮,不与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。不幸遇饿虎,饿虎杀而食之。”七十岁皮肤有婴儿之色,说明单豹练气有成,已经返老还童了,结果不幸被老虎吃了,死于外患。古人被老虎吃了的概率和现代人被汽车撞死的概率是一样的。“有张毅者,高门县薄,无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”张毅这个人很懂人情世故,很善于察言观色,免除了外患却得了内热之病。“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”。单豹善于养生不善于摄生,死于事故,张毅善于摄生不善于养生,死于疾病。 老子在五十九章讲如何养生,五十章讲如何摄生。
第五十九章原文:“治人事天,莫若啬。夫唯啬,是谓早服。早服谓之重积德,重积德则无不克,无不克则莫知其极。莫知其极,可以有国。有国之母,可以长久。是谓深根固柢,长生久视之道。”治人,道士不治人而治己,治己就是治身,治身在于啬精宝气。事天,天就是道,道士以道为事,事天就是修道,修道在于清净自然慈俭不争。啬,吝啬的啬,字形象储藏粮食地窖。啬的古义是收谷,啬有收藏,爱惜之义。农夫又叫啬夫,农夫在地窖里储藏粮食,道士在丹田里蓄养精气,都是良贾深藏若虚之意。所以第一句“治人事天,莫若啬”的意思就是,修道修身没有比爱惜精神更重要了。早服,河上公注:早,先也。服,得也。早服即先得道。不是只有施舍才是积德,节俭储蓄也是积德,惜物就是惜命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云:“一受其成形,不忘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”人一旦有了形体就要面对死亡,人在消费物的同时,物也在消磨人的生命,我们一辈子忙忙碌碌也不见得能达成所愿,身心疲惫也不知道何处是归处。所以后面几句的意思是只有爱惜精神才能早得道,早得道就能多积德,有了德就无往而不利,德行如水,人有了德,心就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。国指身,母是根本,有国之母意思是德是立身之本。要想长生不死,必须固精,爱气,养神。眼耳鼻舌身意,六门紧闭,让灵魂老老实实地呆在身体之内。我们讲无为,是不作为吗?是不动心。《邱祖语录》:“人身一念一动为一劫,内外相合,迷昧刹那万劫,悟则万劫刹那,心上本无岁月。”深根固柢,根柢,树有直根有蔓根,往地下长得是直根,往旁边长得是蔓根。直根叫柢,蔓根叫根,树要长得好,蔓根要扎得深,直根要扎得牢。在树是深根固柢,在人是安身立命。长生久视,是互文见义,视就是生。养精爱气存神,使之无有漏泄就可以长生。此为论养生之道。
第五十章原文:“出生入死。生之徒,十有三。死之徒,十有三。人之生生而动,动皆之于死地,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备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”。出生入死就是出有入无,生为有,死为无。人这一辈子,就是从无到有,又从有到无的过程。最后归根复命,又回到了起点。徒,类也,柔弱者生之徒,坚强者死之徒。生之徒就是生之类。生生即求生。王弼注:善摄生者,无以生为生,故无死地。(生生,前一个生是动词,后一个生是名词,生生就是以生为生,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,叫无以生为生。)生生之厚即所谓贪图享受。人活着其实很简单,广厦千间,夜眠七尺,山珍海味是一天,粗茶淡饭也是一天。山珍海味也要用身体来消化,只会加重身体的负荷。身外之物,对于活着本身没有任何意义。相反为了追求这些虚名实利,过度地耗散精气神,只会加速死亡的脚步。死地是绝境,置之死地而后生,什么是无死地,庄子做了很好的解释。《庄子·秋水篇》:“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”悟道的人一定明白人情事理,因为人情事理就包含于大道之中。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定善于权变,知道进退取舍。知道进退取舍的人就不会被外物所伤害。至德者,就是道德完美的人,不是烧不死、淹不死,而是他善于观察环境,能够预知危险,并且做出正确的判断,懂得进退之道,所以无死地。道教安身立命有三个境界:一是循规蹈矩,经典是规律也是规矩,是圣人立下的规矩,我们遵守规矩,按规律办事,就能安身立命。二是庄子所谓“吾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矣”,处于有用无用之间,是在两者之间摇摆,随机应变,材不材之间虽然还没有超越有用和无用的对待,没有达到大道之境,但已是最好的处世方法了。三是和光同尘,随缘应物,不起一念,处于一种虚静状态,虚就是心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。此为论摄生之道。
司马谈论道家说“凡人所生者神也,所托者形也。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,形神离则死。死者不可复生,离者不可复反,故圣人重之。由是观之,神者生之本也,形者生之具也”。道教认为“形为神舍,神为形主”,形神俱妙,谓之得道。道身与凡身的区别在于,凡身重形,而道身重神。道祖在第十三章说“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何谓宠辱若惊?宠为下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。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。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”之所以身为大患,是因为世俗之人过于顾念自身利益和荣辱观念,患得患失,为外物所累,“神大用则竭,形大劳则敝,形神离则死”,耗神费形而导致过早丧生。凡身既失,道身更无由得。若不以私念为目的,不以一己之得失而介于怀,推己所爱于普天之下,又何来宠辱若惊、大患若身?如此则神安理得,道高德重,神形兼养,无我而有我,无身而得道身矣!是谓神仙、圣贤、佛。 |